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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诚意

所属书籍: 借君胭脂色

刘鲁辗转反侧了一整晚,不停地想,如果那位空壳子小殿下没有接受他们的拉拢,而是把这个消息捅给姓周的,那他们岂不是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越琢磨越不安,只觉头顶像是悬了一把无形的利刃。

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翻身起床,在昨夜就已写好的密信中又加了一句,然后唤来心腹:“快马加鞭,把这个送给韦大人!”

直到看着心腹的背影消失在路上,他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心中略微安定了少许。

而另一边,容祈也一夜未眠。

他能感觉到,隔着锦绣织就的帐幔,四处都仿佛布满了窥探的眼睛,每个人都谨慎而猎奇地奉承着他,视线中却没有一丝一毫发自内心的敬重,反倒更像是在精心伺弄一只能够做成盘中珍馐的异兽。

可即便如此,他却仍旧无动于衷,只睁大了眼睛望着头顶模糊一片的黑暗,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某道或许再也无法相见的身影。

数月以来,他迟疑过也动摇过,甚至有几个瞬间,他还曾想过要彻底放下过去,放下自己这尴尬而荒唐的身份,从此只向煌煌正道而行……

可终究,他还是只能选择背离那片几乎触手可及的光明。

碎瓷的边缘硌在他的掌心,即便隔了几层布料,却依然锋锐,容祈慢慢地松开手指,又再次攥紧,沉默地感受着碎瓷扎进血肉带来的尖锐的疼痛,也唯有这样,才能稍微冲淡盘亘在他胸口的窒息般的痛苦。

……

冬日天短,东方初明便意味着时间已经不早。

容祈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商队”的人们早已准备妥当,只等他一人,队伍中有许多人隐晦地流露出了不满的神情,但他却视若不见,挑剔地点了两三样精致点心和白粥,便又转身回去了。

好不容易等他用过了早饭,本以为能立刻出发,谁知容祈却又摆起了皇子王孙的谱,蹙眉按了下胃,便吩咐人去煎一盏暖胃顺气的药茶来。

可药茶煎好,他又不想喝了,说是嫌味道闻着不对。

众人:“……”

矫情起来还没完了?

如是在三,见他折腾得实在过分,终于有人忍不住半挑衅半试探地开了腔:“小殿下,再磨蹭下去小心姓周的可就派人追上来了!还是说……你莫不是故意的吧?”

容祈微微一愣,却没有辩驳,反倒有些若有所思似的。

那个“商队头领”得了这变相的鼓励,自觉戳破了真相,顿时胆气为之一壮,上前几步抓住容祈的胳膊,森然笑道:“小殿下,冒犯了!不过出门在外诸事不便,劳烦你多忍耐些,还是早些上路吧!”说着,便用力将他向马车拽去。

容祈被他拽得踉跄了两步,面色隐怒,不由呵斥了声,奋力想要挣开。

可他是久病之人,就算用了全力,在常年习武的人看来与兔子扑腾也没差多少,那商队头领便忍不住生出一股隐秘的快意来,愈发放肆道:“殿下,昨天该给你的面子我们可是已经给足了,是你自己不知道见好就收,这可就——”

“怪不得我”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容祈脚下突然平地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倒了下去。商队头领一愣,刚一回神,就见容祈撑在地上的那只手也不知按到了什么地方,似乎被划出了条大口子,此时正往外汩汩冒血,不过片刻就染红了一小片雪地。

“东家”刘鲁这会儿也闻声出来了,见到眼前的景象,脑子里“嗡”的一声,暗道一句不好,连忙赶上前来,一撩衣袍就要去搀扶容祈。

可动作却被避过了。

容祈坐在地上低低地喘息着,半晌才抬起头来,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毒眼神望向刘鲁,冷笑着讥嘲:“好啊!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诚意。难怪父皇死了二十多年,你们却还锦衣玉食活得好好的!”

刘鲁倒抽一口凉气,模样像是被人在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旁边众人更是慌忙垂下了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半声都不敢吭了。

他们这些遗老遗少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清楚了。

与其说他们是心怀前朝与故主,倒不如说是舍不得当初的横行无忌与锦衣玉食——当然,或许还有不少对于新朝不肯供养他们这些蠹虫的怨恨吧。

但知道归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也从没有人会失心疯地把这层遮羞布扯下,向众人展示自己的光屁股。

如今不仅是破天荒地头一次,还竟然是从货真价实的皇室遗孤口中说出来的,这对他们这些人而言不可谓不是奇耻大辱!

也正因此,刘鲁再看向那名商队头领的眼神就变得凶恶极了,就算是瞎子都能感受到其中浓重的杀意。

商队首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并不是死士,更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迁怒而送命。可他正在琢磨要如何挽救自己的小命,却见容祈忽然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地扶着马车的车辕站了起来:“罢了,一个不懂事的莽夫而已,孤不与他计较。”

血顺着容祈的手指滴下来,在寂静的院子里发出扑簌的轻响,几不可闻,却又像是敲在许多人心头上。

容祈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他的手,而后,他阴恻恻地笑了声,意有所指:“刘大人,你恼羞成怒想杀人是你的事,可别打着为孤出气的名号,孤福薄,受不起这份孝敬!”

刘鲁脸色僵硬到了极点。

好一会,他才勉强地扭曲出一个大概是笑容的表情,怨毒地瞅向那个商队首领:“还不快谢谢殿下宽仁!”

商队首领听不明白这番言语交锋背后的深意,只以为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连忙依言凑到马车边上,点头哈腰地奉承起来,再不见一点刚刚的倨傲放肆。

容祈被搀扶着上了车,任婢女小心翼翼地处置伤口,闻声轻轻挑了挑嘴角。

而另一边,上了另一辆马车的刘鲁却厌恶地压低了眉弓,低声吩咐心腹:“商队也该换个领队了。”

心腹垂头应是,手在腰间刀上扶了一下,随后无声地退了下去。

没有人再闹幺蛾子,几十人的商队终于顺畅地运转了起来,车马喧嚣得一如既往,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原本的领队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新提拔上来的领队更是在短短一两个时辰里就与整队人混得亲密无间,仿若早已带领众人走南闯北了几十年。

给容祈过清理伤口的婢女在中午送饭的时候,再看向他的眼神便再没有一丝女人对于高贵俊美的男人的觊觎了,而是不自觉地变得敬畏了起来。

容祈也难得地给了她个正眼,却没说话,只笑微微地点了下桌面上米粒大小的一块雪白碎片。

婢女瞬间冒了冷汗,在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时,连声音都开始紧张得发抖:“殿下手心被沙砾擦伤,若有不便之处,吩咐婢子就好!”

容祈满意地点点头,淡淡吩咐:“扔了吧。”

自觉性命被拿捏在对方手里的婢女连大气都不敢出,迅速地将那片从容祈伤口里挑出来的碎瓷片用茶杯底捻碎成了粉尘,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桌面清理得干干净净。

容祈看见这番举动,愈发笑得温柔极了。

看看,这个世上的事情不就是这样么,他默默地想,他手心的伤究竟怎么来的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不容辩驳的声音说它是地上的沙砾擦出来的,那便是了。

就好像当初所有人都说容潇是祸国殃民背信弃义的大奸臣一样,有人唱戏,有人捧场,假话便也可以编得花团锦簇,流传千古,简直比话本子里的起承转合还有趣。

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或许是心有余悸的缘故,再没有人敢于用自己的脑袋去试探这位病恹恹却一言不合就要见血的皇子殿下了,容祈折腾了几回,大概是觉得无趣,就也消停下来,余下的路程便顺利得异乎寻常起来。

年关将至时,商队已经到了江南。

最终的目的地并不在锦绣繁华的秦淮河畔,而是相距近百里的一处僻远乡间。

湖畔苇草衰黄,波光清冷,阳光却依旧柔和,安静地洒在千顷碧波之上。

渡口旁静候着一艘朱漆画舫。

刘鲁亲自来到容祈车前:“殿下,请上船吧。”

可惜再带病出京、又一刻不停地奔波了大半个月之后,容祈的身体状况已经堪称糟糕透顶,每天几乎都在呕血,或许也正因为病痛不停加剧的缘故,他的性情也一日比一日乖张。此时听见刘鲁来请,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靠在车壁上缓了一会,又咳出一口瘀血,才漠然瞥向对方:“肩舆呢?”

刘鲁略有些尴尬,车船之间相距不过十来步,他们还真没准备这东西。

容祈便冷嗤道:“刘大人莫非是等着看孤出丑?”

刘鲁:“……”

他这一路上碰钉子已经碰得习以为常,连愤怒的情绪都被这位祖宗给耗光了,闻言仍然只觉满心麻木,只发愁没办法凭空变出一架肩舆来。幸好,好说歹说之下,终于劝得容祈答应让人将车厢直接抬上船去,这才不至于将差使办得功亏一篑。

眼看着沉重的车厢被几名壮汉平稳抬上了船,刘鲁总算松了口气,差点直接虚脱下去。

画舫缓行了两刻,湖心有岛屿显出轮廓。

正值暮色四合之时,岛上灯火渐次燃起,高阁之上舞姬衣袂翩跹,婉转笙歌跨水飘来,远远望去,整座岛屿仿若琉璃仙境。

刘鲁忍不住惬意地和着歌声在膝上轻轻地打起了拍子。

但下一瞬间,马车中传来的话声就把他连日里难得的好心情搅得一点不剩。

容祈半死不活地咳嗽了几声,厌烦道:“岛上野鸭这般聒噪?”

刘鲁:“……”

若不是为了那点狗屁的皇室血统,他早在半个月前就亲手把这傲慢刻薄的小畜生掐死了!。

画舫刚刚靠岸,他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被狗撵着似的飞快下了船,直奔满岛纸醉金迷的中心。

刘鲁却不知道,就在他一心只想摆脱烫手山芋的同时,身后容祈静静地将车窗开启了一线,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个仿佛是怜悯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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